養生主.庖丁解牛

出自六年制學程
在2018年8月17日 (五) 14:43由葉亭汝對話 | 貢獻所做的修訂版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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課文
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以有涯隨無涯,殆已!已而為知者,殆而已矣!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硎,緣督以為經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養親,可以盡年。
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觸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嚮然,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:合於《桑林》之舞,乃中《經首》之會。

文惠君曰:「嘻,善哉!技蓋至此乎?」

庖丁釋刀對曰:「臣之所好者,道也,進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全牛者;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郤,導大窾,因其固然。技經肯綮之未嘗,而況大軱乎!

良庖歲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彼節者有閒,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閒,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。雖然,每至於族,吾見其難為,怵然為戒,視為止,行為遲;動刀甚微,謋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為之四顧,為之躊躇滿志,善刀而藏之。」

文惠君曰:「善哉!吾聞庖丁之言,得養生焉。」

翻譯

人們的生命是有限的,而知識卻是無限的。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,勢必體乏神傷,既然如此還在不停地追求知識,那可真是十分危險的了!做了世人所謂的善事卻不去貪圖名聲,做了世人所謂的惡事卻不至於面對刑戮的屈辱。遵從自然的中正之路並把它作為順應事物的常法,這就可以護衛自身,就可以保全天性,就可以不給父母留下憂患,就可以終享天年。

廚師給文惠君宰殺牛牲,分解牛體時手接觸的地方,肩靠著的地方,腳踩踏的地方,膝抵住的地方,都發出砉砉的聲響,快速進刀時刷刷的聲音,無不像美妙的音樂旋律,符合桑林舞曲的節奏,又合於經首樂曲的樂律。

文惠君說:「嘻,妙呀!技術怎麼達到如此高超的地步呢?」

廚師放下刀回答說:「我所喜好的是摸索事物的規律,比起一般的技術、技巧又進了一層。我開始分解牛體的時候,所看見的沒有不是一整頭牛的。幾年之後,就不曾再看到整體的牛了。現在,我只用心神去接觸而不必用眼睛去觀察,眼睛的官能似乎停了下來而精神世界還在不停地運行。依照牛體自然的生理結構,劈擊肌肉骨骼間大的縫隙,把刀導向那些骨節間大的空處,順著牛體的天然結構去解剖;從不曾碰撞過經絡結聚的部位和骨肉緊密連接的地方,何況那些大骨頭呢!優秀的廚師一年更換一把刀,因為他們是在用刀割肉;普通的廚師一個月就更換一把刀,因為他們是在用刀砍骨頭。如今我使用的這把刀已經十九年了,所宰殺的牛牲上千頭了,而刀刃鋒利就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。牛的骨節乃至各個組合部位之間是有空隙的,而刀刃幾乎沒有甚麼厚度,用薄薄的刀刃插入有空隙的骨節和組合部位間,對於刀刃的運轉和迴旋來說那是多麼寬綽而有餘地呀。所以我的刀使用了十九年刀鋒仍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。雖然這樣,每當遇上筋腱、骨節聚結交錯的地方,我看到難於下刀,為此而格外謹慎不敢大意,目光專注,動作遲緩,動刀十分輕微。牛體霍霍地全部分解開來,就像是一堆泥土堆放在地上。我於是提著刀站在那兒,為此而環顧四周,為此而躊躇滿志,這才擦拭好刀收藏起來。」

文惠君說:「妙啊,我聽了廚師這一番話,從中得到養生的道理了。」

賞析

一、 解牛的目的性:

對莊子而言,「技」與「道」是有差別性的,這差別性可從解牛的目的性來說起,「庖丁為文惠君解牛…,莫不中音,合于桑林之舞,乃中經首之會。」本來,庖丁所要解牛的目的性是很明顯的,即是為了文惠君的命令,但在他宰牛的過程中,完全感受不到他受此宰牛目的的影響,反而有種自得其樂的感覺。

試想,面對君王的利害,不論是得到褒獎或是貶責都會影響宰牛時的心情,因為這牽涉到己身的利害,族庖和良庖都是帶有這樣的立場來解牛的,族庖宰牛依賴目視,感官及實用目的主導他解牛時的態度及方法;良庖所見雖已非全牛了,但仍是依賴感官,縱使技巧高明,但還是為解牛而解牛。

既為解牛之目的,就有對立性的絕對要求,對於事物有人為慾念的期待,有了目的則有被拘束的限制及束縛。這樣的道理我們可以在朱光潛先生所寫的〈我們對於一顆古松的三種態度〉中理解,木商、科學家、畫家對一棵古松的態度是全然不同的,木商以他職業的眼光,盤算這棵古松究竟可以賣多少錢,科學家也以他專家的色彩,致力瞭解這棵古松的組成成分,這些多少是帶有實用性質,以自我觀點出發看待這棵「古松」的,於是古松與他們形成距離。畫家則不同,他是以「純粹」的美感來看古松的,革除了古松和他的差距,沒有目的性的性質,讓觀賞形成一絕緣的心神凝賞,達到與物合一的境界。

「技」所針對的是「現實實用性」,而「道」所針對的則不只是現實性,乃在於一個宇宙人生的規律。此規律可使我們自然的與物融合,摒除了相排斥的利害衝突,歸向合於一的規律系統,自然游刃有餘,而不用擔心與物之間互相傷害的衝突。

目的性的前提,決定了「技」與「道」根本的差異,有待與無待的目的,是與取決於是否忘我,若忘己之身分,則能毫無目的的解牛。


二、 解牛手段的不同----從解牛的過程,刀、牛、廚子的關係來看:

庖丁的解牛過程,呈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境界:
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響然,奏刀騞然,莫不中音,合于桑林之舞,乃中經首之會。

這藝術表現於兩方面:動作的呈現、音律的節奏。在動作的呈現上,可看到庖丁解牛之時,如何用「手」、「肩」、「足」、「膝」來碰觸牛的身體:「觸」、「倚」、「屢」、「踦」,動作上的從容、典雅,與牛點到為止的合一狀態,呈現出一種微妙的藝術技巧的表現。在音樂節奏的呈現上,則聽到「砉然響然」、「奏刀騞然」之刀子與牛身體接觸,牛身體漸漸皮骨相離之聲,莊子形容其聲:莫不中音,意味所出之音適得其情。「合於桑林之舞」、「乃中經首之會」,顯示莊子描寫此一解牛的動作已超越尋常的解牛,並非只有把牛分解的實用目的,乃有更高的藝術享受,而這享受的價值是來自於心靈上的,「舞」、「樂」都是娛樂性的藝術表演,目的絕非實用性質,乃在悅人耳目之餘,使人心靈妥貼,達到一種昇華的作用,由短短幾字描述庖丁解牛的過程,雖可見庖丁解牛的目的是為「文惠君」,但在整個過程的表現上,卻沒有因為這個目的而干擾其解牛時的心情,甚至我們都會懷疑,庖丁似乎非在解牛,乃在跳舞表演,可見心靈層次的呈現超越了原本只是解牛目的,更超越了授與他「解牛」之人的利害關係,這點成為理解庖丁解牛養生之道的伏筆。

〈庖丁解牛〉在此所提到的人、事、物,都是使用虛構的筆法,甚至他凸顯了整個藝術技巧,高於在藝術技巧背後的利益性質,莊子在此並不是不提起背後的利益性質、解牛所碰到的困難,在之後庖丁形容他如何解牛的言語中,便可見其對牛體之族處的警戒性,而形容身處政治環境的險惡性,則在〈人間世〉篇有人臣進退兩難的外在及心裡層面的描寫,〈庖丁解牛〉是一個莊子理想性的養生方式,不是透過外在的涵養,乃在使內在心靈精神的自然呈現,因此才有使人驚嘆與世俗目的隔絕的藝術呈現,而這藝術呈現是與人事緊密相關的活動:解牛。

在《庖丁解牛》篇中,可以看到族庖、良庖、庖丁三種不同廚子的宰牛的方式,而這三種不同的殺牛方式,是來自於他們所使用的刀子的方式不同,形成差別的養生觀:

(一)族庖:

「族庖月更刀,折也」,莊子此處用了刀子的使用期限、刀子的使用方法,來表明族庖的養生觀念。「族」為眾之意,泛指一般的庖丁,「月更刀」表示他時常要更換他的刀子,原因是刀子使用期限不長,刀子之所以會使用期限不長,在於刀子的使用方法:「折」。折為折斷,折骨,表示族庖碰到「骨頭」時,他是用「強力」來折損它,未若如庖丁,「技經肯綮之未嘗,而況大觚乎!」經脈已經相當有礙於游仞,更何況是大骨頭容易折損刀子。莊子在此表達族庖的養生態度,不避人世的紛雜問題,仍然盡己力全力的參與,直到政治社會被「改變」為止,這是一般大多數人的作法,但也是最容易耗損心力的作法。

(二)良庖:

「良庖歲更刀,割也。」從刀子的使用時間,可看到良庖應該是比族庖的技巧高超一點,「割」表示他不硬碰大骨,是緣著骨頭來切肉,因此所碰到的應該是「技經肯綮」,即經脈及著骨肉盤結處。殺牛只觸碰到經派,是技巧相當高明的了,但經絡之間仍有縫隙,仍有礙於游仞,並不仍免使刀子折損。莊子認為良庖的養生觀,已經比族庖高明了,至少他不是選擇去「改變」這世界,曉得怎樣避掉紛爭、傷害已命的地方,但從良庖之刀仍免不了必須更換,有折損的一天看來,莊子似乎也提醒我們,政治社會依然有我們所不可測的因素,即使我們再小心,技巧再高明,仍免不了會有漸漸折損的一天。

(三)庖丁

「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數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發于硎。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。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。」庖丁的刀,十九年都未嘗換過,而且不僅沒有減損刀的鋒利,更在解數千牛之後,刀刃依然如新的一般。可見其用刀的方式是超越了良庖,而臻至於一個不使刀受到傷害的境界。庖丁使用刀的方式是:解,所謂的解,乃是剖解、宰割,較之以折及割,解的方式是更順著牛本來的經理來做宰殺動作的。除此,可見刀子游刃有餘的畫面:「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,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」,刀子本是有厚的,因為有厚才使得刀子與牛體的關係無法緊密結合,甚至呈現對立,而這對立就是折損刀子的關鍵,但在此處,庖丁解決了這項解牛的最大難題:與牛體形成的對立,使刀刃無厚,無厚才能入有間,如此才能游刃有餘。消除這樣的對立,是庖丁解牛成功的因素,凡物與人與刀都是一個無法結合的個體,彼此都有相互抵制的成分在,刀會傷人及傷牛,牛亦會折損刀及傷害人,對立的關係,形成養生最大的困難,庖丁能使刀子十九年而刀刃若發於硎,未有一絲傷害,其較之族庖、良庖更勝之的癥結點即是在消除物與物的對立。

刀、人、牛互動的關係,決定了族庖、良庖、庖丁不同的養生觀,而這樣的養生觀差異,則來自於他們如何對應所面對的「物」,與物的對立性越大,則折損的機會越大,但若將這樣的對立性消弭,甚至不以對立性為對立性,則得以能養生焉。


三、 結果的差異:

「族庖月更刀」、「良庖歲更刀」、「庖丁用刀十九年,所解數千牛,則刀刃若新發於硎」,刀子所使用的年限,可見「技」與「道」在結果上是有「有限」與「無限」的差異。技巧上的進步,可使有限的時間增加,良庖較之族庖,拉開了時間、空間的延長與拓寬,但有形之物仍然受到時空的限制,因所存在的是一個有限的宇宙中,故有始變會有「終」,良庖之刀終有換新的一天,但庖丁之刀卻卻不然,其刀使用十九年若新發於硎,似乎沒有特定的範圍侷限此刀的耐用期限,沒有空間規範此刀的運用,莊子所提的道,在此就成為一個無限與絕對,超乎世界的有限,展現道的恆久存在性。

「始臣之解牛,所見無非全牛,三年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」技與道境界的差別,決定了視野的部份及整全,莊子把牛喻為宇宙世界,處理宇宙世界實際狀態的人,很容易把眼光留於「物」之世界,「以物觀物」的結果,造成了有形之物的分別,而這樣的分別影響了對世界的觀照、對事物的判斷,莊子希冀「道」的最終結果是有一個圓滿、整全的共同性的視野,可以打破物與物的差別,尋出一共同的規律,不因物之分別而影響己身。

此外,臻於道的境界是有其「自存性」的,獨立於自化中,才能保全自己,不依賴外在的條件,就能不受影響,否則仍需要受到宇宙世界的供應,依存於世界,受到規範與限制,沒有自我超然的自由可言。

面對變幻莫測的宇宙世界,技最終的折損性似乎都是必然的,不僅在於目的及手段,更大的原因在於客觀因素「物之世界」的侷限,非知識、努力的堆積可以改變。

故「道」之無窮、整體、自存的境界顯得更加迷人,不受外在環境的干擾,心神能自養而處順,如此終能「躊躇滿志」。